最终,我感觉自己与没有精神病的人,不管是父母兄弟还是别的亲戚,从某个时间点开始已经无法彼此理解。做得不足的是他们,但是我也无法向他们传达这种痛苦,这令人感到绝望。他们根本无法理解我试图自杀的原因、过程以及严重性,尽管我药物服用过量甚至严重到需要进行血液透析。
过了一定的时间之后才会明白,自己现在正在说“翻译语言”。所有的痛苦都以这种翻译语言的形式而存在。因此,自己一辈子也无法向他人传达这种痛苦心情。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患者就会感觉到语言根本无法控制疾病。被自己的母语抛弃的感觉是精神病最恶劣的体验之一。想死的患者太多,简单一句“想死”无法表述复杂的心情。虽然把“死亡”挂在嘴边,但是心里明白这种表达其实毫无分量。你所谓的“想死”,已经成为一种通用表达,甚至一种口头禅,变得像撒娇一样可爱起来。患者感觉到的那种令人感到绝望的、独特的“想死”的心情,其实无人知晓。
记录不是语言的集合。记录的目的很明确。记录的“录”字,含有认知、领会、再现、传达的意思。只在“日记”中简单记录做了什么,更接近于一种信息组合与顺序罗列,你可能会扭曲顺序与形态,泄露句子与句子之间隐藏的隐秘内心。
记忆可能是随时敲门侵入的不速之客,也可能会对你慈爱关照,还可能随时促使你严密地自我反思并收拾残局。
你认为痛苦经过某个临界点,就会翻开新篇章,但实际上记录为你提供的可能只有背叛感。这种背叛感会重复那些引发疾病的失误,像已经闹翻的父母一样纠缠不已,在推翻决心的折返途中出现。这会让你不禁叹息:“尽管发生了所有那些事情,但是没有任何改变!”
记录并不一定能让我们变得更好、更成熟,或者让我们吸取教训。因此,我们才更需要写作、拍摄、编辑、喊叫、出声、描画。
我们可能永远无法改变现状,永远无法进入下一个阶段。但是,就算记录不会拯救我们,不会为我们打开任何一扇门,就算记录会失败……尽管如此,我们也必须为了生存而组建自己的记忆。
有的患者可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那我就再多说几句。兴趣是一种场景,我们要向着这种场景奔跑。单单在心里向往,是不可能到达的,必须采取实际行动才会实现。只要对兴趣也能感觉一丝满足,你就战胜了时间。因此,不要惧怕时间的流逝,而是要做时间的支配者。重新拿起小学以后没再摸过的竖笛、修好需要调音的钢琴、学打麻将或下围棋、在网上玩五子棋、学打架子鼓、唱歌、做木工、养花、画画、做饭……除了你喜欢的、擅长的事情,挑战那些全新的领域也完全无需害怕。不要担心孤军奋战,和你有相同兴趣的人总是会聚集在一起,像一群鸟儿一样,与你并肩。
本书的叙述重点在于“疾病管理”“不要放弃社会成员的身份”,
我使用“精神病”这个术语,是为了强调其作为疾病的实际危险性与现实破坏力:未能及时发现并接受治疗的精神病如何加重并逐渐掌控一个人的人生,夺走他已经拥有的一切,阻断他与周围的关系,导致他对以前的兴趣爱好变得毫无感觉,最终自我封闭,不见任何人。
A组包括偏执型、分裂型、分裂样人格障碍,B组有表演型、自恋型、反社会与边缘型人格障碍,C组包括回避型、依赖型与强迫型人格障碍。
神经症是一组以恐惧、焦虑、强迫、疑病或神经衰弱为主要表现的轻度精神障碍。目前这一概念已从精神障碍的诊断分类中去除,这类疾病被肢解为7种不同的精神障碍(本书中的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和审校者注)。
药物的作用不过是把疾病调整到合理范围(疾病和患者都可以点头的标准)而已,在前线冲锋陷阵的是自己。必须站在战线前锋时,我偶尔——不,经常——不,十分经常,向疾病让出阵前指挥的位置。我们现在已经彼此纠缠不清,就算我想要做某件事,也难以区分那真的是自己的意愿,还是疾病在告诉我要那么做。
我相信精神病患者会康复,不过这种康复不是彻底痊愈,只是意味着比现在好一些而已。我们不可能重新成为过去那个“开朗”的人。我们曾经有过头脑伶俐、机智灵敏的美好往昔,疾病却不是通往那个车站的大巴。但我们可以借助疾病的力量,到达一个更加聪明灵敏的未来。抱着这种期待,实现的希望反倒更大一些。
最终,我感觉自己与没有精神病的人,不管是父母兄弟还是别的亲戚,从某个时间点开始已经无法彼此理解。做得不足的是他们,但是我也无法向他们传达这种痛苦,这令人感到绝望。他们根本无法理解我试图自杀的原因、过程以及严重性,尽管我药物服用过量甚至严重到需要进行血液透析。
我时常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疏离感越来越重,只能算是半个社会人。我当然认为自己属于这个社会,应该上班、领薪水、消费、建设生活环境,做一些合群的事情,但是想到那些本可以不必承受的痛苦,就会心情很糟。这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疾病世界。我记得有人曾经问我:“你为什么一定要说出这些故事呢?”还有人责怪我:“做出令人无法理解的行为都是你的错。”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说出一切,为了那些挣扎着活下去的人。
疾病像我的身份认同一样,甩也甩不掉,令人进退两难。所有症状齐心协力,把我拖拽进了精神病的大海。
好医生会认真听你说话,进行适当的提问,还会做出必要的说明,并进行服药指导,告诉你虽然药物可能产生各种不良反应,但还是要坚持服用。
服用药物的主要目标不是让你变回以前那个聪明伶俐的人,而是预防和减少疾病发作。
重度精神病患者的常见症状是时间感缺失、静止或者过剩。
你将体会到疾病严重时的感觉,亲身经历,了解并承认自己的疾病。精神病会为你打开一个你绝对不知道(也向来不为外人所知)的世界。你埋怨,你分析,你用各种语言说明,学习外语,说外语,哇哇大叫,无所隐瞒,却完全找不到这种无法浮出水面的表达,于是你自残,你犯浑,你大喊,你摔东西,你折磨别人包括帮助你的人。不过最受折磨的还是你自己,你游走于各种地方,发送求助的信号。这一切集合起来,组成了“病识感”。
我只是想告诉大家,“我的真实面目”是精神病患者。我已经厌烦了永远都要隐藏或者说谎,辩解我究竟是谁、我有着什么样的故事、什么样的日常生活。我想成为集体的一员,就要接近集体,参与交流,表现自我。因此,我必须向对方传达自己的精神内核。所以,我当时是如此迫切。周围精神病患者朋友们也以同样的心理经历了同样的过程,结果十分艰难,或离家出走,或被迫断绝关系。
我们不可能帮助所有人。不妨先考虑一下关系的远近。
哀悼是生者的特权。只有活着,才能为之哀悼。
一整天窝在床上; 不出门; 不洗漱; 家里乱七八糟。
患上抑郁症,患者的世界就会逐渐缩小。刚开始,还可以像其他人一样生活,也能够外出和适应集体生活,但是会逐渐变得困难,与他人见面的次数、外出的次数急剧减少。这不仅是人际关系的问题。患者会感到舒适的空间逐渐减少,可以乘坐的交通工具也减少了。不能坐地铁,也不能坐公交车,活动半径缩减为住所周边。后来就不喜欢外出,仅在家里活动,躺在床上起不来,活动范围局限于床榻。最终,对自己身体的感觉也消失了,无法而且感觉没有必要照顾自己。你提问的那些案例,全部展示了抑郁症患者的活动半径缩减为家里、床榻、自身的现象。
责备或者失望等直接表达,对于本来已经十分自责的抑郁症患者而言可谓毒药。尤其是采取常见的“刺激疗法”,不断说出“严重的话”,根本达不到激将法的效果,不少抑郁症患者还曾表示在心里留下了毕生伤痛。因此,绝对不能这样做。表达支持与心平气和的反应是最好的。抑郁症患者的最卓越的能力之一,就是能识别出对方故作安慰的客套话,所以安静地陪在他们身旁可能更好一些。如果实在没办法,请吃一顿饭、买一杯饮料的安慰效果胜过千言万语。
不要说出抑郁症患者已经知道的事实,比如“最近长胖了”等。不过,这似乎很难做到。(笑)抑郁症患者已经非常痛苦,而这句话无异于是在说“我不想继续与你来往了”。
有些方法对重度抑郁症患者很管用。不要问他们“你想做什么”,因为他们很难具体说明自己想做的事情。“你想看什么?你想听什么?你喜欢什么温度?”以这种方式进行具体的提问,就可以找出患者想去的场所。如果对方说“想看大海,想捡贝壳,想游泳”,你们就可以一起制订去亚热带海边等地方的出行计划。如果想去冲绳,就购买去冲绳的机票,订好酒店房间,准备好泳衣和生活用品一起出发。到达目的地之后,没有必要观光旅游,直接去他之前想到的那个地方。像这样,完成一个心愿,对于重度抑郁症患者而言,会成为经历很多变化之后得到的珍贵记忆。
如果抑郁症很严重,只要把场所局限于患者的活动半径之内即可。
长期帮助一个人,需要首先判断自己是否健康,是否力所能及。在抑郁症患者最贫困、病情最严重的情况下,拯救一个人的人生并不容易。
抑郁症是一种难以彻底断绝的病症。我今天与抑郁症对抗,洗漱、吃饭、外出、上班,或者在社会上扮演一个正常人,满足地睡着了,第二天睁开眼依然可能心情很糟糕。就算心情还不错,也随时可能中途坠落。任何事情都没有持续的保障,只有变差的确定性。这是抑郁症最令人厌烦的一点。确定的事实是,无价值、无用、无力、无能、自我厌恶的想法,与各种情绪、情感迟钝还会再度来袭。对于抑郁症患者而言,这些症状非常顽固,怎么也摆脱不掉。
当一个人在墙上准确地钉一个钉子,或者小心地搬运沉重的花盆时,抑郁就难以对他发挥力量。所以,不妨把需要各种身体器官合作的事情,塞进每天的必做事项之中。不一定非得是什么大事,就能帮助打发时间。可以从做家务开始,比如整理房间、大扫除、洗碗、搬行李、铺床、叠袜子、收衣服等,集中于一件事。这会教给我们如何打发时间、如何有规律地做正确的事情。
立刻认识到抑郁发展的势头,以行动终结它,一开始真的很难做到,但是多加尝试之后,就会成为专属于你自己的有效方法。
除了这种方法,也可以寻找自己的专属方法。随着状态的好转,可以扩展为运动项目或者兴趣活动等。感觉情绪窒息时,立刻开始执行提前确定的某项运动。立刻认识到抑郁发展的势头,以行动终结它,一开始真的很难做到,但是多加尝试之后,就会成为专属于你自己的有效方法。
所以,绝对不要一心想着恢复自己的能力,你的能力也在与疾病做斗争。
抑郁症患者必须成为自己生活的管理者,才能活下去。要积极地把确定的规则、重复的训练带到生活中来。一个行为接着一个行为,让行动像多米诺骨牌一张接一张倒下那样,持续不断地发生。不一定要肯定和爱自己,因为我们已经过了可以凭借调整心情来拯救自己的时期。只要动起来就可以,像猫咪一样吃好、睡好,就已经很棒了。
“快要躁狂发作了。”“我好像患上了躁郁症。”“像得了躁郁症一样。”这些表达对躁狂充满着模糊的幻想,其认知大多是不准确的。
几年前,一位主持人曾说:“今天的心情时好时坏,像是得了躁郁症一样。”那个人的意思是,心情呈曲线起伏,时上时下。实际上,他有可能就是躁郁症患者。
10月份时,我的写作量增长了五倍。此后每年冬天都会独自旅行。对于这种冲动,我和父母的分析各不相同。父母认为我是一个开朗的孩子(天呐),我却无法理解自己。
无论是“想赚钱”“想被爱”“想工作”“想毕业”还是“想独立”,当这些想法不被外界接受时,就会像熊熊燃烧的柴火一样,将患者的意志燃尽。 疾病会最先攻击你的信念、信任体系以及思考方式。
就算得了躁狂,也可以进行社会生活,设法调节病症,结交新朋友,把自己的高能量用于创造生产价值。
我们总是抛弃自己可以得到的东西,义无反顾去往老实人的地狱。我们可以在路上认出彼此。也许那个躁狂患者正抱着一堆药物,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会替他祈祷:如果世上有神在,就让他得到神的庇佑吧;如果身边有人在,就让他得到人的关爱吧。
因此,着手做“现在可以做的事情”是一个正确选择。因为以前发作期可以做的事情,下次发作时很可能做不了。绝对别想一次解决太多事情,只要做能做的就可以了。不过,必须逐渐拓宽领域。语言能力下降、读解能力下降,可能会对你产生一定的威胁,却绝不会危及生命。
如果体力值降低,就要补充体力;如果感到瞌睡,就要消除这种异常状态。因此,你要理直气壮地好好休息,而不必赋予这种行为什么价值。
情绪起伏、内心的抑郁就像穿在身上的衣服一样,别去管它。最终,情绪都会消散。
集中于一件小事,复杂的思绪就会自然而然地远去。
不要过多地在意他人。
拥有自己的空间,做点家务。
列出绝对做不到的事情,请求他人帮助。
上场对战的双方是你和你的疾病,而不是其他人。如果真的想要与他人对决,那也是在漫长的康复实验之后的事情。不过,任何结果都可能出现在你身上。在某个时间点,你可能变得更差;在某个方面,你可能变得更加优秀。你的现状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人都是会改变的,所以我们一定能活下去。
无法感知乐趣,而且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
意识到在家或者房间里可做之事是有限的。
我们要寻找可以扭转现状的事物,渴望那个通常被称为“兴趣”的东西。兴趣的门槛低,宽松而自由,不用太专业就可以从中获得乐趣。
在房间里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我会自己在家做陶器,不过技术不太好,勉强可以进行。最近,我的兴趣是磨刀,用上好的磨刀石、橡胶垫与磨刀石防滑垫,可以磨出非常锋利的刀刃。
第一,入门阶段的投资费用要适宜;第二,最好选择可以独立完成的项目;第三,这些活动最好在户外可以进行。
“兴趣”不只是简单地代表着“做我喜欢的事情”。两者不乏相似之处,但是大框架并不相同。对于喜欢的事情,我们会沉浸其中,随时想尝试,还会设置定时闹铃防止遗忘,甚至对其上瘾。兴趣却不同,兴趣类似于通风换气,能提供一定的时间与机会宽慰在职场或者学校倍感压抑的自己,缓解身心压力。沉浸于喜欢的事情也会有所收获,但兴趣可以开拓我们的视野,扩展活动领域,犹如新鲜的空气与水源,给我们带来当下所需,防止我们重回过去。
精神病患者很容易跌进一些愿望的陷阱,比如“快点”“逃离现在”“什么都行”“只要改变自己”。这些愿望很难一次性得到满足,有时甚至一个也不行。我们必须学会慎重等待,考虑做事的先后顺序。没有哪种兴趣百无一用。不论是什么事情,只要坚持做下去,你就能成为那个领域的高手。“全国医院观光”“男装采购”“跟随贝尔·格里尔斯去探险 ”“唱金属歌曲 ”等,这些都是我多年以来的兴趣。兴趣会让你感到自由,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我们可以无拘无束地沉浸其中。
他们感觉时间像是监狱或者通向死亡的慢行列车,四周的墙壁逐渐向中心挤压,最终将他们压碎。所以,他们当然会渴望变化,寻找一段关系将自己带到新的地方。不过,众所周知,世界上不存在即刻解除所有痛苦的魔法药水。如果每次都重返起点,说明你需要改变方法。拓宽视野、防止重蹈覆辙的工具,就是兴趣。 许多患者想画画,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始,找不到感觉。
他们的时间单调,且被切割成无数碎片,很难想象这种日复一日的生活有多么痛苦。
有的患者可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那我就再多说几句。兴趣是一种场景,我们要向着这种场景奔跑。单单在心里向往,是不可能到达的,必须采取实际行动才会实现。只要对兴趣也能感觉一丝满足,你就战胜了时间。因此,不要惧怕时间的流逝,而是要做时间的支配者。重新拿起小学以后没再摸过的竖笛、修好需要调音的钢琴、学打麻将或下围棋、在网上玩五子棋、学打架子鼓、唱歌、做木工、养花、画画、做饭……除了你喜欢的、擅长的事情,挑战那些全新的领域也完全无需害怕。不要担心孤军奋战,和你有相同兴趣的人总是会聚集在一起,像一群鸟儿一样,与你并肩
如果你是学生,你并非必须成为数百名学生中的第一名。你只要达到毕业要求,做好“学生”身份的收尾工作即可。
过了一定的时间之后才会明白,自己现在正在说“翻译语言”。所有的痛苦都以这种翻译语言的形式而存在。因此,自己一辈子也无法向他人传达这种痛苦心情。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患者就会感觉到语言根本无法控制疾病。被自己的母语抛弃的感觉是精神病最恶劣的体验之一。想死的患者太多,简单一句“想死”无法表述复杂的心情。虽然把“死亡”挂在嘴边,但是心里明白这种表达其实毫无分量。你所谓的“想死”,已经成为一种通用表达,甚至一种口头禅,变得像撒娇一样可爱起来。患者感觉到的那种令人感到绝望的、独特的“想死”的心情,其实无人知晓。
记录不是语言的集合。记录的目的很明确。记录的“录”字,含有认知、领会、再现、传达的意思。只在“日记”中简单记录做了什么,更接近于一种信息组合与顺序罗列,你可能会扭曲顺序与形态,泄露句子与句子之间隐藏的隐秘内心。
记忆可能是随时敲门侵入的不速之客,也可能会对你慈爱关照,还可能随时促使你严密地自我反思并收拾残局。
你认为痛苦经过某个临界点,就会翻开新篇章,但实际上记录为你提供的可能只有背叛感。这种背叛感会重复那些引发疾病的失误,像已经闹翻的父母一样纠缠不已,在推翻决心的折返途中出现。这会让你不禁叹息:“尽管发生了所有那些事情,但是没有任何改变!”
记录并不一定能让我们变得更好、更成熟,或者让我们吸取教训。因此,我们才更需要写作、拍摄、编辑、喊叫、出声、描画。
我们可能永远无法改变现状,永远无法进入下一个阶段。但是,就算记录不会拯救我们,不会为我们打开任何一扇门,就算记录会失败……尽管如此,我们也必须为了生存而组建自己的记忆。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
患上严重而痛苦的疾病的人们,知道自杀所展现的危险的甜蜜。大多数人无数次模拟过自己以何种方式可以成功自杀。这个过程让我们逐渐熟悉自杀的概念,认为这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自杀不论何时发生、多么严重,永远会超出我们的想象。
你和疾病不是公平竞争,如果你有两只手,疾病就是千手观音,不断蹂躏你。自杀也不是一个公平的对手,比赛开始的瞬间,局势已经偏向了对方。无需多久,微小的自杀想法便会发展为强烈的自杀意念,层层叠叠,充满大脑,成为一种牢不可破的想法。
自杀者的“隧道视野”,是指当事人认为自杀是唯一和最佳的选项。这也是严重抑郁症或者精神病患者的共同点。
患者常常认为,自杀是一切问题的最佳解决办法。脱离社会与所属群体的人,人际关系遭到破坏,不断经历失败、康复无望,从他们的立场而言,回归社会成为“正常的一员”的要求十分荒唐。他们觉得这根本不可能,为什么别人就是不明白呢?想要自杀的当事人无法理解这一点。比起不确定地复活过去的苦难,他们认为自杀才是明智的选择。他们认为自己遇到的障碍不是暂时的,选择自杀是一个永久而合理的解决办法。
然而,自杀终究是自杀。 对于深受精神病折磨的患者而言,自杀的意义不能简单局限于自己结束人生。对有的人来说,自杀是守护自己尊严的最后堡垒;对另一些人来说,自杀是自己终于向精神病跪下的某种战败宣言。问题是,无论是通过自杀品尝到胜利快感的人,还是感受到失败悲伤的人,都已经不复存在。由于可以决定自杀成败的当事人已经不存在,就算把自杀分为成功与失败,赋予再多意义,生命也已经无可挽回。
年复一年,自杀思维已经像另一种人格般与我们互动。应对自杀思维的合适方法有很多,探索自杀便是其中之一。从自杀是谁杀谁的根源提问,到死后遗产分配的最现实部分,可探索的问题范围很广。讽刺的是,在对自杀进行各种提问与解答的同时,我们的生活依然在继续。
患者可以对医生传达的信息有很多,比如:“想死”的想法在何时出现,白天还是晚上,在有人的地方是能忘记还是更加恶化,在家里还是工作场所、户外、公共场合、公共交通工具等特定场所会变得更严重,以何种形式延续自杀的想法,只是一种冲动还是必须用行动表现出来,是否会令自己变得无力,自杀的频度与持续时间如何,需要以什么行动取代,这是不是让自己被动死去的行为等。
我认为,患者之所以想死,都有合理的原因。不过,对自己来说合理,其他人未必也会如此解读。患者自己非常确信自杀的理由,鼓起勇气说出来,他人却当作开玩笑,认为并不严重,患者可能会伤心。我在严重的自杀尝试之后,才明白我的信号完全未能传达出去,感觉自己被他人严重背叛,于是不断地大喊:“我说过了,说过了!”
我并不是说自杀一定会夺走我们的未来,而是恐惧的想象会把未来拉近,近到那种痛苦仿佛就在我们眼前。
总有一天,即使自杀的想法经常出现,你也不会在意,而是一切如常。为了让这样的时刻来临,从现在开始,做一个能安然坐在江边看风景的人吧。一起坐在江边,欣赏那些鸭子是如何避开险滩,在平静的水域浮游吧。
我在自己的国家不被理解 所以去了孤岛 在暗礁海滩 恋人陪伴着我 恋人是我的岛 只有在这里 我才能生存
疾病的主要原因可能是父母,也可能是某段关系留下的心理创伤,或者校园生活、其他的失败或者挫折。我们忙于恢复自我,把疾病看作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偶尔还会感觉自己是疾病的一部分。
父母永远都在期待未来恢复“正常”的我,或者过去那个“好端端的”“乖巧聪明的孩子”能重新回来。然而,对于患者来说,那样的形象已经不是自己,已经变得模糊。患者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是与疾病携手同行的自我。最终,从对“疾病”的定义到“治疗”的过程,患者与父母永远都在沿着平行线奔跑。
这个医生能拯救我吗?”这是一种错误的提问。在我们患者的世界里,没有所谓的拯救。只有行动的连锁、行动的积累支撑着生活。疾病越久,医生越是扮演着助力者的角色,主要的行为者是你自己。
人可以忍受巨大的痛苦,不过仅限于存在边界的痛苦。只要是预想范围内的痛苦,就算跌入火海,也无法将我们击倒。摧毁人类的是超乎预想的痛苦,即,具有强烈不确定性的痛苦。
不知道自己的痛苦会持续多久,这个事实让我们感到恐惧和紧张,手指都不敢动一下。我们忍受了太多痛苦,有时仅仅是艰难地活着,就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现在,我不认为疾病会通过治疗而痊愈。如果有人说能彻底治好我的病,不论他如何豪言壮语,我都心存怀疑。因为这不可能。长期患病的人,大部分都是这样的想法。我们有几种减轻痛苦的方法,状态好的时候可以实践一下,却也无法让疾病痊愈。
某天,疾病的痛苦可能会突然消失。不过,那只是疾病善变而已,你很难确定它是否真的已经从你的人生中完全消失。断言“我已经度过了那段时期”,认为自己已经完全战胜疾病的人,在疾病卷土重来时会感到极大的背叛。生活看似恢复正常,却不得不重新管理疾病,会使他们产生很大的心理负担。趁此机会,疾病就迅速安营扎寨了。
乐观一点来想,疾病就像是我们的伴侣,但当它背叛我们时,又不能保持平常心。最终,不论我们与疾病对抗还是共存,都只能和它一起迈入另一个领域。那个领域没有幸福、快乐,也没有任何趣味可言。我们在那里忍受侮辱,感到羞耻,不断担心自己的毁灭,有时小心翼翼,有时必须果断勇敢。那个地方,就是社会。
“作为社会成员”的活动状态像一枚流动勋章,得到并不意味着永恒。某天,我们会突然再次因故跌落、退步。
长期与精神病为伍的患者可以感觉到疾病的影响力。即,现在是否抑郁症发作、病情与自杀意念的危险程度等知识。如果可以分辨哪些是病态行为,哪些因素对自己尤其危险,就能阻止疾病的发展。很显然,这种观察能力在疾病猖獗时至少可以成为某种救命稻草。在这种状态下,我们的目标便是不再继续坠落谷底,尽量维持现有状态、管理疾病。
不论你现在多大年纪,患病与抗病时间多久,疾病都很可能继续下去。疾病就像我们的家人,尤其像是配偶。我们和疾病就像年纪轻轻便相亲结婚的夫妇,也像一起生活了五六十年的老夫老妻,团结一心,却又经常吵架,还会彼此视而不见。如果你轻视疾病,疾病可能会在你失败的时候嘲笑你;如果你过度在意疾病,疾病也可能给你致命一击,把你打到谷底。
药物不是魔法,不能解决你的外部问题,但至少可以让你的状态曲线不会过度下降。药物处方是医生的职责,每位医生的治疗方案差别很大,所以寻找一位适合自己的医生也非常重要。然而,这就像大海捞针,可能会枉费几年时间。另一种选择是,调整自己的沟通方式与态度,适应遇到的每位医生。不要认为医生和自己建立了一种独特而专属的关系。“公事公办”,不过多地提供症状之外的其他信息(与父母的关系、心理创伤事件),也是一种不错的态度。
去大医院或者更换医院时,需要找到合适的理由。应当什么时候换医院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我的暂行结论是,“如果对某所医院特别失望,可以不去”。通过机会成本的分析,去其他医院接受新的诊疗可能比固守某一所医院的价值更高,那就去价值更高的医院。
“如果病得很严重,就做不成某件事。”这种观念会在不知不觉中导致我们什么也做不成。就算病情很严重,有些事情也必须要做;就算我们生病了,也必须坚守马其诺防线。这些原则的存在是否有效暂且不说,至少能让我们保持自己的意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病得很严重,睡眠、洗漱、饮食可能都会变得艰难。这种情况需要有人照料,住院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如果无法住院,只能独自与疾病对抗,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呢?以我为例,我会首先让自己按时睡觉和起床,站在镜子前刷牙。如果病情加重,就会曲解对自己身体的认识。通过照镜子的行为,可以掌握自己病情的严重程度。刷牙是一件很简单的小事,却也可以唤醒睡眠、转换心情,是洗漱的前奏,也是一整天生活的开始。如果可以做好这两件小事,就可以尝试更多的事情。
这些琐事会帮助你阻止疾病的侵袭。病情加重时,可谓是“与一切做斗争”。疾病带来的无力感、绝望感,很难一次性消除。刷牙可以带来短暂的心情放松,却也会很快重新恢复病态,这一点毫无疑问。因此,刷完牙必须做其他事。只有保证两件事,才可能阻止疾病的侵袭。如果你无法住院,或者必须上班,早晨起床已经做足八十分。如果可以起床、洗漱、穿衣服一气呵成,然后出门上班,就可以保证平安无事地度过一整天。不过,这些连锁行为只是显而易见的对策罢了,算是一种隐秘的障眼法,绝对不是疾病发作时的核心解决方案。
我的回答是,我不会再把“精神病人”这个称呼看作一个蔑称。“没错,我就是精神病人。”只有具备这种心态,才能淡然面对世俗偏见。我们是精神病人,会面临很多偏见、误解、刻板印象。不过,本书的整体内容大多是关于精神病人如何自主管理自己的生活、对自己负责。前面所提到的对抗偏见的内容,反倒是相对次要的说明。
我使用“精神病”这个术语,是为了强调其作为疾病的实际危险性与现实破坏力:未能及时发现并接受治疗的精神病如何加重并逐渐掌控一个人的人生,夺走他已经拥有的一切,阻断他与周围的关系,导致他对以前的兴趣爱好变得毫无感觉,最终自我封闭,不见任何人。
我依然会产生破坏性的想法,却也能完成学校的作业。对于这种奇妙的共生,我的好奇胜过不悦。